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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荷尖尖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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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荷尖尖(二)

西直門外的長河,乃京城踏青第一勝地:碧波曲繞,繁花織錦,夾岸十裏綠蔭。

錢禾趕到時,已然游人如織。如此,她還是一眼就尋見了陶珊。

陶珊立在盛綻的白玉蘭樹下,茶紅如意紋方領綢衫,下襯明藍織金百褶裙,牡丹發髻上簪著累絲七寶步搖,項佩一百零八粒珍珠項鏈,耀目的光芒,想不發現也難。

但那一身貴重,怎麽看也不像來游玩的,更像是……

錢禾看了看往來嬉戲游人,把“相親”二字吞回腹中。

“你來啦,阿禾。”陶珊喜滋滋地挽住她,柔聲道,“今兒咱們就在這賞花吃酒,好不好?”

聞言,錢禾尚未回答,青桃卻是一怔,她悄悄看了眼長河上的游船畫舫。

“船呢?”錢禾問,她語氣冷冽,一如身上的竹青衫裙。

“沒訂上,這時節,你知道的,哈。”陶珊坦言。

“你騙我?”

“不然你怎麽肯來呢?”

一艘游船二錢銀子,陶珊一人玩,不合算。錢禾經商多年,精打細算早已滲入骨髓,雖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銀子,她也習慣性地盤算再盤算,不願枉費一厘一毫。

陶珊吃透了她的脾氣,故意引她。

“別生氣嘛,美景如畫,美人作伴,你也不虧。”陶珊毫無愧色,搖了搖錢禾的胳膊。

錢禾不語,擡頭望向沿河堤路,車架人流中,有長長一隊騾車,車上裝著青白條石。

罷了,反正也要來瞧看商隊。

錢禾收回目光,不情不願地點點頭。

陶珊立刻讓仆從鋪展氈布,擺放酒食。

“都去玩,一定要玩夠了!”陶珊把兩個食盒交給青桃,“分著吃。”

仆婢們應著,自去鬥草折花。

*

玉蘭樹下,兩位好友,欣然就坐。

“說吧,什麽事?”錢禾吃完一個醬豬蹄,端起熱茶呷了一口,這才問早就欲言又止的陶珊。

“沒事,你吃饊子,早起剛炸的……”

“真沒事?那我去河邊溜達了。”錢禾說著,就要起身。

“你幫我把鐵萬邀出來。”

錢禾怔住:“什麽?”

“鐵萬啊。我打聽過了,飛龍鏢局的少當家。我去尋,人家不見我。”

陶珊無奈道,“你幫人幫到底,跟池狀元說說,請他出來,咱們去四寶樓吃一席。”

錢禾扶額:“敢情你今兒是來等他的?”說著,又打量陶珊的那身盛裝。

“這個法子好吧,一舉三得。”陶珊掰著手指,“踏青,陪你,等良人。”

深深的悔意裹住肺腑。錢禾很想抽自己兩巴掌。昨日見陶珊捉急,自己忍不住多嘴,現在可好。

“也許不是同一人,你別這麽一頭栽……”錢禾試圖勸住陶珊,卻一下咬住了舌瘡,疼得直咧嘴。

“是他。錯不了!我今早去飛龍鏢局,瞧見他出來,眉眼無差,但他騎馬,我追不上。”

瘋了!

錢禾脫口道:“就算是他!你就見過他一面……”

“兩面啦!”

“就算兩面,你,你至於嘛!”錢禾提聲,引得經過游人側目,她怔住,趕緊壓低聲音。

“他什麽秉性、德行,你一概不知,就這麽一頭熱地撲上去,萬一,萬一他……”

“不會的。”陶珊斷然道,“我相信自己的眼睛!”

“就像我當初見你,一看就知道你是個鐵算盤,小財奴!”

“你……”

一朵白玉蘭花落下,堪堪落在錢禾頭上,打斷了她的話。

“好啦,我知道你是為我好。”陶珊拿下那朵玉蘭花,順手替錢禾簪在髻間。

“可我難得遇見個順眼的,不想錯過。”

陶珊拿起個桃子,啃了一口:“你放心,我沒那麽傻,八字沒一撇,我就想見見他,可能的話,嘻嘻。”

“你還不傻?”錢禾沒好氣道。

“比你不如。”陶珊嘆口氣,“是誰,默默等個無音無訊的負心漢!”

“不準這麽說睿哥哥!”錢禾急道,“我跟他知根知底,怎麽也比你這一眼如故的靠譜。”

“不見得!老話說得好,金榜題名時,洞房花燭夜。他若真對你有意,中舉時就該上門提親。他又沒被公主瞧上,有什麽好拖的!”

陶珊不給錢禾反駁的機會,繼續道:“還有啊,知根知底,你不煩得慌啊!一點新鮮勁都沒有!”

她忽地柔了聲音,“哪如偶遇一人,相知相惜,相依相伴,這才是緣分,是冥冥之中的定數!”

兩人各執一詞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
錢禾唯恐自己忍不住會擰陶珊的嘴,遂憤然起身,扔下句“別跟來啊!”就去河岸綠蔭中溜達,消散郁氣。

*

走了會子,甚覺乏力。錢禾就近尋塊柳下青石,坐下歇腳。

一艘艘的游船緩緩滑過水面。漣漪輕蕩,野鴨在水窪中啄食,紫色小花隨波搖曳。

錢禾看著,心緒漸平。

陶珊正在熱頭上,勸是勸不住的。不如去尋鐵萬,警告他,不準欺負陶珊。

可鐵萬那張冷臉……錢禾想著,趕緊抖落肩膀,一面攥拳給自己打氣:“怕他作甚!”

忽然,絲竹弦樂聲起,婉婉悠悠,纏綿亦歡喜。

錢禾耳朵一動,擡目循聲望去。

一艘畫舫迎面駛來,艙門張彩,門外排著數個伶人,鳴管撫弦。

弦聲扣心,錢禾聽著,不覺就念起了王睿。

“睿哥哥,咱們年年都來登高,好麽?”豆蔻少女,手拿花糕,滿眼期待,望向面前的白衣少年,他身後是漫山紅葉。

少年笑笑,輕輕點頭。

這時,畫舫徐徐駛過錢禾眼前。船艙裏坐著一對錦衣男女,兩人耳鬢廝磨,言笑晏晏。

錢禾剛要移目回避,不妨那男子笑著擡頭,容顏畢現,錢禾登時楞住,睿哥哥!

她眨了眨眼,還要細看,那男子卻已俯身,替身側佳人遞盞。

“不是睿哥哥,他遠在河州,對,對!”錢禾望著畫舫,喃喃自語,“一定是我太想念他,這才出現幻覺,認錯人。”

突然,一聲急呼在她身後響起。

“小姐!”

錢禾回頭,見青桃滿面驚慌地朝她奔來。

*

馬嘶,人呼,聲喧,影亂。

幾十個赤膊莽漢,跳上騾車,把正在搬卸青白條石的孫立等人胡亂推開。

“不準卸!”為首的莽漢揚起手中鐵鞭,“誰再卸,老子打斷他手!”隨著這聲吼叫,他胸前的刺青虎頭,血口大張,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人。

孫立憤怒:“這是給府衙的,你憑什麽不讓卸!”

“就憑老子不樂意!”那莽漢說著,揮鞭就要抽打孫立,卻被一個男人喝止。

“虎子,且慢!”

那男人身穿道袍,頭戴萬字巾,油光滿面,大腹便便。

孫立認得,高文霄,京城石材行的老大,人人尊稱一聲“高員外”。

高文霄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進來,掃了孫立他們一眼,笑著對竹棚下的四個瑟縮差吏道:“勞煩差爺,請主事的大人說話。”

片時,一位官人被請至。

眾人瞧著那官人,驚呼道:“池狀元!怎麽是他!”

有明白人趕緊解釋:“他不是在工部觀政麽,順天府修橋,那是要工部監理的。有身份的大人誰來這兒跟石頭交道啊,可不就得他來!誰讓他放著好好的駙馬爺不當,得罪當今聖上呢!”

議論間,池舟已走進人群,在竹棚前立定。他唐巾皂靴,一身綠袍,腰束烏角帶,日光下,挺拔如松。

池舟擡眼,目光過處,聲噤息默。

“怎麽回事?”池舟問差吏。

差吏們囁嚅,一臉懵然且惶恐,不知如何講說。

高文霄道:“池大人,請容高某回話。”說著向池舟行了個揖禮。

池舟看他一眼:“可是高員外?”

“大人慧眼。”高文霄毫不謙讓,坦然應道。

“你說。”

“大人,高某是個商人,從來都是直言不諱。”高文霄指著竹棚外碼放的一堆條石道,“這些條石用不得,還請退回,另行采買。”

“為何?”池舟問道。

“府衙采買,例來都要規避官家親屬,官不與民爭利也。可這些條石,都是出自錢家商隊,確切的說,是大人寶眷的商隊,難道不該退回嗎?”

聞言,池舟一怔,供石文契上明明寫的是“孫立”二字,這是怎麽回事?

池舟看向條石堆旁的孫立,對方飛快地別開眼睛,面帶惶愧,不自覺地後退,似乎想躲到郭老爹等人身後。

今早驗看文契時,見池舟在側,孫立大驚,唯恐被識破,及至發現池舟不認識自己,更不知商隊的真正東家,這才放心卸石,誰知半道來了個高文霄。

一目了然。池舟睫羽微顫,還真是她的商隊。

“大人,成例不可廢,請替我等布衣做主。”高文霄道。

池舟看著他,剛要說什麽,就見圍觀人群一陣騷動,接著,一個倩影出現在眼前。

“你們是誰?憑什麽不讓卸石?下來!”錢禾對騾車上的莽夫們道。她一路疾奔,氣喘息急,這句話說得有些裂嗓子。

虎子手轉鐵鞭,向她邁進一步,笑道:“錢小姐,哦,不,是池夫人,你還真是有恃無恐啊,仗著夫君……”

“放肆。”池舟喝道。

“住口。”錢禾喊道。

兩人異口同聲,周圍眾人聽見,登時“呀”的一聲,暗笑浮動。

錢禾這才瞧見池舟,她心下一驚,脫口道:“是你!你憑什麽?”

說完,就見郭老爹沖自己搖頭,錢禾甚是不解,還要問個明白,高文霄卻已輕輕拍手,笑道:“夫人問得好!這個問題,我可以替大人回答。”

“自古官不與民爭利,所謂‘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,受大者不得取小’也,你身為大人寶眷,本就不該來接府衙的供石文契!”

“大人退回這些條石,才是為官之道。”

說完,高文霄望向池舟:“大人,您說是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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